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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丐明】无恙(九)

下章完结



——又下雨了。

楚一川抹了把脸上的水,没忍住打了个喷嚏,鼻间尽是腥臭的硫磺味。

雷破天光,风饮重霾,乌鸦惨叫着飞过,落下几片羽毛。陵园里外遍地枯骨,一茬一茬地戳在外头,阴森森的,上头爬满了青红的蚯蚓开满了不知名的白色毒花,花瓣上零星分布着黑色的块状脉络,丑陋非常,令人作呕的气味从地里蒸腾而出,熏得人头昏脑胀。

楚一川从不知哪里拖来两条死狗,一步一步地往毒皇院里拽,那已经枯僵的血肉皮毛时不时硌在断骨上,哧啦一声割开道已经不流血的口子,楚一川扯得累,暗暗在手里添了把劲,胳膊上的伤口又蓦然裂开,滴滴答答地淌着血,他却也不顾,只是闷头往前走。

那开阔的谷地里立着的木屋门边立着一个干瘦的药仆,衣衫褴褛,眼窝深陷,仿佛个活的骷髅似的,正在缸里倒腾着什么,质地粘稠颜色灰绿,哔哔剥剥地冒着泡,气味酸臭无比,就像是一堆腐烂肢体碾碎了混着污泥绞出来的残渣,楚一川强压下干呕的冲动,皱了皱眉甩手把那两俱僵硬的尸体向前一抛,重重砸进泥里,溅了自己一裤腿星星点点的淤渍,捣药的嗅到了那死狗身上的腥味,仿佛发现了什么好东西般嘿嘿笑了两声,又在缸里拄了几下,阴阳怪气地冲他扯着嗓子道:

“要饭的,来早咯!老头儿说了,今儿个要天黑了才回来——“

“……”

楚一川闻言,顿了顿,又默默弯下腰,拖起那脏兮兮的狗腿,开始往自己住处慢吞吞地挪去。

“哈哈哈哈——傻子!耍你呢!还真信了?别走了,回来!给爷把这药引子一块儿给老头儿捎去!”

那药仆除了捣药终日无所事事,一逮着稍微面善些的生面孔就刁难,好给自己找点乐子,这会儿见楚一川闷声不响的模样,更是笑得前仰后合,直拍大腿;楚一川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药仆见状,更是来劲,继续耀武扬威地挑衅:

“怎么的?还犯倔脾气了?爷爷告诉你,要是耽误了送药的时辰,不消你爷爷我动手,那老头儿立马就活剥了你那身脏皮做药渣儿——”

嘶哑难听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本还站着的药仆猛然就被人踹上了墙扼住咽喉,残破的木板咯哒咯哒地震动碰撞,那被举起的药仆四肢在空气中胡乱挥舞挣扎着,脚尖却够不着地,只能发出些窒息濒死时尖锐的呼吸声,楚一川面无表情,稍稍收拢了下手指,只听咔啦脆响,伴着一片刺目的白光,待那阵雷霆过去,药仆的头颈便以不正常的角度歪斜了下去,手脚卸了劲,憋得青紫的脸上再也没有生气。

“唉……”

楚一川正打算离开,背后忽然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他一愣,接着就听到那木质拐杖的落地声有一搭没一搭地接近,最后在距离身后几尺的地方停下,楚一川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绽开出了一丝诧异的神色,他伸手在自己腰裤上擦了擦到不知什么时候沾到的血迹,回过身去,只见来人正是刚才药仆张口闭口都不离的老头儿。

“楚小兄弟,不是老儿我啰嗦——你自己想想,我先前同你怎么交代的?”

肖药儿那脾性乖戾早就是谷中人尽皆知的事情,楚一川在他手底下干活,自然清楚不过。肖药儿从不是个直来直去的人,大多时候话里有话,他上下扫了眼楚一川,嘴上虽在责备,脸上却是一副戏谑的神情,捋着胡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一人三尸的光景:

“小兄弟折了我一名仆人,捣药的活明日没人做了,这可如何是好?”

肖药儿带着斗笠站在那滂沱的大雨里,绕着地上的尸首转了一圈,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最终还是看向了楚一川。

楚一川一见到这眼神,便明白了其中意思,认命地叹了一口气,握拳道:

“是楚某冒失了,恩公若是缺人手,这活便让楚某来做罢。”

“好,好——老夫也正有此意,那便有劳楚小兄弟了!“

肖药儿命楚一川将几具尸首安置妥当后,轻笑了两声拄着拐杖便进木屋里去了。

楚一川捋了把被风雨打得凌乱的发,开始往自己住处走——也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住处,和他曾在浩气时的屋子根本不能比,现在蜗居的地方不过是个破棚子罢了,既不挡风也不遮雨,墙上都是补不齐的漏洞,天气若是糟些,连屋顶的茅草都能统统一块儿掀飞了去。

他之前受了重创,被肖药儿当作没救的死人,从那冰天雪地的山峰上拖来试药,也许是命不该绝,竟误打误撞捡回了一条命,楚一川经过那件事以后就变了个人似的,戾气难收,在众目睽睽下重伤了盟内得罪自己的小人后干脆与浩气断了往来,可这些年来江湖上又树敌颇多,竟是没有一个容身之处,左右想想,便干脆在恶人谷住下了,养伤的日子里就顺便给这所谓的救命恩人打打下手,混口饭吃。

楚一川的草屋离肖药儿的院子不远,若是平时,来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此时天色愈发昏暗,雨势越来越大,楚一川左手受了寒气,疼得厉害,便捂着伤口加快了步子,竟是比以往更快到了地,他推门进去,只见屋子里头滴滴答答一片水光,好似一个阴森的水帘洞,桌椅床铺无一不湿,和外边也无甚差别了,楚一川叹了一口气,关上门,站在墙角唯一一块没遭水涝的地方,环顾一周,忽然看见了什么似的向后面走去,盯着那斑驳的墙面怔怔看了会,若有所思的模样,缓缓伸出手沿着那破壁残垣小心翼翼地摸过去,发觉就连那凹陷漏风的缺口的形状都与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知道自己在做梦。

大约是几柱香前他被九秋放倒在了剑冢外,江雨寒近在咫尺,本该由他来了结的对象,却被占去了先机,楚一川怎会甘心,使了全力去挣脱幻境,可不知九秋是上哪儿弄来的药,愈是抵抗就陷得愈深,楚一川觉得自己仿佛坠入了泥沼,无止尽地沉沦下去,从记忆最初的地方开始,所有画面都如水中枯木,接二连三泛浮而上,在眼前交错重演。

楚一川是个孤儿,无父无母,出生没多久就被丢在了流民巷旁的破庙里,三九严寒的大雪天,健全的大人若是没有取暖的地方都熬不过这天气,更何况一个尚在襁褓里的孩子,楚一川本该冻死在这雪夜,可这晚上庙里偏偏来了个叫花子过夜,听见脚边传来啼哭,循着声音找到了楚一川,这叫花子乃丐帮污衣派弟子,来路也不正,平时都混吃等死,有钱就赌没钱就讹,难得好心一回,掰了口吃剩下的饼给这弃婴吃,谁知这孩子得了吃食竟然就紧紧拽着叫花子不撒手,叫花子不知想到了什么主意,一拍脑袋就把这孩子带回了分舵,当义子收养。

楚一川从记事起,他义父就尽教他些奇奇怪怪的小花招,比如浑水摸鱼从别人衣袋里捞东西,戳人身上的哪些软肋可以暂时麻痹对方,或是假装与家人走失的孩子向路人讹些小钱,有时还要冒着被打的风险去赌坊暗中接应,万一出千被捉出来了,他义父就拿他抵债,然后自己寻个机会悄悄溜走。

等再大些,楚一川拿得动刀了,他那义父便开始带他干些杀人越货的活,他让楚一川把风,或是暗中偷袭,楚一川若表露出一丝不情愿的意思,便会遭一顿毒打,或是关起来饿上几天几夜,楚一川自小被这么养大,不懂是非对错,加上被打怕了,到后来就是义父说什么都听话去做,也并不懂其中的是非对错,手起刀落一条人命对他而言不是什么大事,只知道这样做,就能讨口饭吃。

他在各个街头流窜混迹了十多年,完事便跑,也从来不与周围人有什么来往,直到十四岁的时候第一次去了君山的总舵,他才发现那儿的丐帮弟子,似乎是与自己义父的样子不大相同的。

他回去后同义父说想去总舵学武,那时那男人正喝得烂醉,听闻楚一川这话,扬手便是一巴掌,直把人扇得眼冒金星,楚一川这般被打也不是一两次了,下意识地想跑,可刚迈开腿,就被那人一脚踢去了墙角,怒斥道:

“白眼狼!要不是老子捡你回来,你他妈没命了!现在白吃白喝老子十几年,什么都没孝敬我就想跑路?”

“哦——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还想顺手捞点好处去孝敬君山那些装模作样的老头子?给我睁大狗眼看清楚了,你这辈子就是个贼骨头!你看看你的手里头有过多少脏钱,多少人命,还想装什么好人!你根里就是烂的!一辈子都好不了!”

楚一川被拳打脚踢了足足一个时辰,那男人才放过了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酒坛子就上花街寻欢作乐去了,楚一川不哭也不闹,默默地在黑暗里坐了许久,等身上被打得青紫的几处不那么疼了,才缓缓站起身,什么也没有拿,小跑着离开了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楚一川独自在外头流浪了半年,餐风露宿,吃尽了苦头,但他觉得怎么样都比回到那个男人身边强,只要能离那种日子远远的,死在外头都值得,他没命地逃,一直到了洞庭湖,直到拜入君山总舵才知道,他义父这种人,就是人们口中所谓的江湖败类。

而他最最痛恨的,就是这样的人。

之后楚一川同义父断绝了来往,一心潜修丐帮武学,勤学苦练,得了总舵几位长老赏识,加上为人正派,二十刚过便被推选去了浩气盟。兴许是幼时经历的缘故,楚一川是不大喜欢动武的,除非危及自身或是紧要关头,能不出招便不出招,因而也鲜少与人有冲突,但其实楚一川心里很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平日是别人眼中循规蹈矩的后辈,但这并不意味着曾经在那段混乱不堪的日子里养起来的戾气就这么消失了,他日复一日地强压着那些暴戾的念头,可那个混账男人尖刻的话却像一根刺扎在心里,怎么也拔不去,楚一川有时夜里惊醒,憋得两眼发红,一拳打在墙上,竟是生凿了好几个凹陷出来。

在收了卡穆尔以后,楚一川决意不想让徒弟再落得和自己一般境地,他对自己的过往绝口不提,对卡穆尔也不准他随意动杀念,可天意弄人,那个许久不见的男人,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打着义父名号找上门来了。

这男人许久不见,竟是苍老了许多,两鬓斑白,面容枯瘦,楚一川乍一看,险些没认出来,可当视线对上那双冒着精光的眸子时,那股刺骨的厌恶感便从脊椎蔓延而上,楚一川当即就明白过来,这天底下,除了这个男人,没有人再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眼神了。

那时楚一川正带着卡穆尔在外头做任务,正打算回附近旅店歇息,那形容枯槁的男人便踩着歪歪扭扭的步子出来拦路了,他一身酒气,那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眼珠骨碌一转,视线就落在了楚一川身旁的明教少年身上,可卡穆尔对除了江雨寒之外的事情从不在意,也无心理会楚一川和他义父之间的恩怨,摆了摆手,吹着口哨就向楚一川道先回屋里等他了,楚一川点点头表示默许,眼睛却紧盯着眼前一脸贱笑的老叫花子,见对方猥琐的眼神还黏在卡穆尔背上,心中一凛,连忙挡在两人之间,阻断了对方打量自己徒弟的不怀好意的视线。

楚一川的义父见状,早有预料般嘿嘿一笑,故意大声揶揄道:

“你这小兔崽子,当初一声不吭跑了,我还当你要干什么大事去——结果就偷偷在外面讨了个男娃娃!啧啧,看那模样水灵的,还是个小波斯猫,调教好了能卖笔大价钱吧?”

楚一川强忍着怒气,好不容易压下动手的冲动,咬牙切齿地说出了两个字:

“………闭嘴。”

他知晓这人的恶劣性子,嘴里从来不干不净的,这一嚷嚷,周围不知情的路人都朝他看了过来,楚一川紧锁眉头,脸色阴沉地能拧出水来,警告道:

“你有什么事情冲我来,不要牵扯我徒弟。”

“哟,原来是徒弟啊——”

那贼眉鼠眼的叫花子闻言一拍大腿,哭天抢地,故作悲怆地摆一副认错的模样:

“是是是,都是我老糊涂,胡说八道,弄坏了你楚大侠的名声!”

“养过你这么多年,你现在翅膀硬了,嫌弃起我来咯——”

楚一川静静听着,面上平静无波,手却已经按上了打狗棒,逼近一步道:

“别装了,你究竟要怎么样?”

话音刚落,那原先还在哭哭啼啼的老乞丐就忽然变了副神情,手指一捻,凑到楚一川耳边贼兮兮道:

“最近绑了一票麻烦的,没成,那丫头家里不知买了哪儿的打手,追了我好几天,方便的话——”

“………不行。”

“呵,你小子别装了,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不干可以,我找时间去跟你那宝贝徒弟讲讲你以前的日子,怎么样?”

“………”

“还是说,你非要逼我用点别的法子?”

楚一川这才惊觉不妙,他发现自己内息紊乱,手脚也发烫起来,呼吸愈发炽热,脑袋里也一团糟,原本的戾气和一些污秽不堪的念头争相侵蚀起他仅剩的理智,楚一川也是从那流民巷里出来的人,想了想大约是刚才接近时候这老头捻开了粉末,自己疏于防备,才中了招。

那面目可憎的叫花子见状,狞笑着拍了拍手,抬头看着客栈楼上窗户里映出的身影,悠悠道:

“我数到三,你若还是不改主意,那我只好叫那小波斯猫下来看看自己师父到底怎么了。”

“一——”

“二——”

楚一川千算万算没想到这人竟能设计这么下作的手段来威胁他,他觉得自己快要失控了,赶忙闭上眼强行运功调息,勉强镇下些邪火,可浑身却止不住地颤抖,指节绷得发白,又生怕那老头真把卡穆尔牵扯进来,只能恨恨道:

“好,我答应你,快把解药给我。”

耀武扬威的老叫花见楚一川服了软,终于放声大笑起来,忽然转身狠狠踢了一脚楚一川软肋把人踹翻在地,一边踢着,一边放声谩骂:

“解药?解个屁!老子今天就是来教训你的!去了个浩气就了不起了?看不起老子了?还想造反了?今天就让你看看本来是个什么德——”

楚一川这才明白自己义父一开始便是为了报复自己来的,甚至不惜牵连卡穆尔,兀自伏在地上大口喘气,几近崩溃的边缘,可对方话音戛然而止,楚一川感觉到忽然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洒在脸上,他愣了愣,抬头看去,只见那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人已经身首异处,卡穆尔不知什么时候从楼上跃了下来一击便解决了这老贼,刀壑里还留着猩红,这白衣少年一脸无谓地用脚踩着那颗死不瞑目的头,向楚一川歪头道:

“没事吧?”

“………”

若是正常时候,楚一川大约会上去将卡穆尔护在怀里,告诉他忘了这些,然后把这具尸体丢去喂狗,可现在他什么也顾不上了,这老奸巨猾的男人来时就是为了这出戏,尽管此时已经一命呜呼,可他还是赢了,一切都像他安排好的那样,卡穆尔还是来了。

——不。

楚一川眼前发白,眼前似有千万火花爆开,他快听不到那少年清朗的声音了,欲念潮涌而上,把一切扭曲成靡靡之音回荡在耳边,楚一川只能两眼发红地盯着地面,默念着心诀,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遂了那混账的愿。

卡穆尔年纪尚小,不解这其中变化,好奇之下凑上前来查看,只是那冰凉的指尖刚触到楚一川手臂,便被一个对方翻身压在了地上,那炽热的气息全数喷在卡穆尔颈间。

“别、碰、我。”

楚一川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警告,仿佛怒极了般用尽力气制着卡穆尔不让他继续乱动——其实他心里怕得不得了,他怕自己抵不过这邪药,怕自己伤到这少年,最终楚一川还是咬了咬牙,对一脸茫然的卡穆尔怒呵了一声滚开,起身就跌跌撞撞跑去了城外。

楚一川后来自损经脉,一掌把自己打废了半个月才算镇下了这淫毒之药的效力,可却从此有了心魔,他无数次梦见自己失控伤害了卡穆尔的场景,在无数个被自责和愧疚淹没的长夜里,任由这可怕的梦魇一遍遍鞭笞过伤口,因此白日也对卡穆尔愈发严厉且疏离起来,楚一川不许他伤人,更不许自己太过接近他。这之后楚一川常常自请出战,一去就是数月,而卡穆尔无人管束,随心所欲,下手愈发没有轻重,等楚一川回来发现了,心中只会加倍烦闷,因而责罚愈发严厉,动辄就搬出所谓的侠义正道之说来指责卡穆尔,直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楚一川才反应过来自己当初义正严辞的样子有多可笑——

什么仁义侠道,都他娘是放屁。

你若是对恶人留情,同疯子讲道义,不过是给生死簿上多添一笔冤孽罢了。

楚一川回过神来,清了清发紧发涩的嗓子,觉得仿佛梗着东西,却咳不出来,转而走到桌前,拿起那被对油布包裹着的弯刀,那是他亲手打伤卡穆尔那一夜时从这倔强的少年手里扣下的,他本意只是想保护自己这唯一的徒弟,谁知最后结局却证明他所认为的一切对的事情都错得离谱。楚一川本想着过些年还他,也因此再没有了机会,前阵子试探九秋的时候见这对方用得顺手,加上他与卡穆尔有几分相像的份上,便给他拿去了,也算是寻了个好下家,总比搁自己屋里生锈要强得多。

雷声轰鸣,如巨兽咆哮,震得地面都微微颤动,不知是现实真的下了雨还是梦境太过逼真,楚一川觉得自己左臂的旧伤处的冰刺感愈发严重了,里头似乎有什么呼之欲出,拼命撕扯着血肉,楚一川心里毛毛的,莫名恐惧起来,闭上眼用力摇头想要醒来,恍惚间似是天旋地转,睁眼却看到自己立于昆仑山上,面前是江雨寒和那个有些眼熟的白衣白发的剑客,三人两两对峙着,彼时杀招皆出,可情形却同楚一川预料中的不大一样——

原本遭受两面夹击的江雨寒竟是三人中唯一没有受伤的,可他的神情却最为慌乱,脸色惨白,仿佛死人一般血色全无,不可置信地睁大着眼睛,握剑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几乎拿不住;楚一川硬吃下一记劈斩,换得亢龙出手,却也为剑气所震,五脏俱损,左臂不是断了就是废了,眼前一黑便倒在了地上;而那原本一脸置身事外神情的白衣剑客却是伤得最重的,他不知何时闪身至两人之间,江雨寒袭来时毫无防备,一剑穿心,楚一川的一掌亢龙有悔又全数打在了他要害处,那剑客眼角发红,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身形晃了两下彻底失去了重心,踉跄倒退了一步,也没有求生的意思,松开手里的长剑就放任自己坠入了那深不见底的冰川缝隙里。

昆仑山脉高峻,北侧寒气更甚,此时又洋洋洒洒地下起了鹅毛大雪,糊了人的眼,楚一川感觉自己视野里只辨得出红或白,也分不清那红色到底是他的血还是那白衣剑客的,他想张握一下手掌,却捞到了那么几片雪花,想把它们捻成冰水时,左边却已经完全没有知觉了。楚一川伏在地上,呼吸间感觉呛进了冰冷的雪,堵得五脏六腑都疼,他隐隐约约听见江雨寒在远处发了疯一样的狂笑,忽而转为厉鬼般的哭号,和风雪的呼啸声混在了一起,飘散进漆黑的夜里,他耳朵里被刺得生疼,绞尽脑汁想着离这一切远些,可眼皮越来越沉重,怎么也睁不开,他想自己莫非终于要醒了,便干脆不挣扎,放任自己陷进这冰冷的黑暗里了。

“这位少侠,你当真认错人了,在下姓何名忘尘,乃玉虚门下人称葫芦生,并非你要找的——”

“是不是与我过招便知!”

九秋之前为了安顿楚一川费了些功夫,是晚些才偷偷摸进来的,原以为自己隐匿功夫算是绝佳,有时连唐无悔都察觉不到他的动向,于是躲在暗处想等对方露出破绽再下手,谁知那藏剑弟子一走,瞎道士便将自己一语点破,九秋知道再藏无益,提刀显现了身形,欲与之一战,谁知这瞎道士却又一脸茫然,着实不像那个冷面冷心的江雨寒。

九秋无法,只好试探着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对方皆没有反应,像个木人,除了摇头便是摇头,唯独提到江雨寒三字的时候,才忽然开了窍似的一拍手掌,有些激动道我听过,接着也不管九秋的反应,摇头晃脑地开始说书似的讲故事,九秋有些吃惊,但还是耐着性子细细听完,发现对方所说的江雨寒性子与自己所知的那个全然不同,九秋疑惑地打量着眼前这个与江雨寒模样无二的瞎道士,心想莫不是江雨寒在耍诈,故意试探了两招,对方却也不接,只是连连后退,逼得九秋不得不使出了狠的。

“且慢!”

那一身油腻道袍的瞎道士功夫当真不赖,一个轻巧的闪身躲开九秋的飞刃,空中一个后腾翻,稳稳落在一旁石剑顶端,掐指算了算,一本正经道:

“贫道方才小算了一卦,莫非少侠——是来寻仇的?”

九秋皱了皱眉,心道自己这架势一看便知来做什么的,这瞎道士竟还要装模作样算上一卦,因而对这故弄玄虚的做派甚是不屑,旋身收回了弯刀,上前一道:

“少装疯卖傻,出剑吧。”

话音刚落,何忘尘背后的石中剑萤萤闪了下光,凛冽的剑气刺得在场之人皆有些不适,何忘尘似乎听到了什么似的,头疼地揉了揉眉心,默念了一句,就又在身前落下了一柄剑,剑气环绕,将他与九秋划在里头,凡入此域者寸步难行,但何忘尘也并没有杀意,只是又在九秋四周落下些符,便又施施然走向那寒气逼人的石中剑跟前去了。

九秋怔怔看着脚下的生太极,反应过来他在这道士眼里大约只是个胡搅蛮缠的江湖小卒,不足挂齿,所以也没有同自己动武的意思,这态度倒是与当年江雨寒对自己不屑一顾的模样有几分相似,心中更是烦躁,嘁了一声,使出暗沉弥散便向何忘尘背后摸去,可没走两步,便觉得脚下一滞,仿佛被冰封在原地一般,寒意刺骨,再跨不出一步。

“少侠,若你我真有过节,可否改日再谈?”

何忘尘脸上尽是无奈的神色,侧身挡在剑前,又甩了甩拂尘,缓缓道:

“这寒川剑作祟数年,一旦沾染戾气便无法控制,贫道先前勉强镇下此剑,心血皆付此处,今日朔月,阴气最盛,更是容不得一点闪失,所以还请少侠通融……”

何忘尘话还未完,九秋便不见了踪影,眨眼功夫便到了他身后,想要夺剑逼他出手,何忘尘没想到九秋竟敢以身犯险,听着对方脚尖落地声,长剑出鞘反手挑开刀尖便拦在了九秋面前,没有交点的眼瞳望着前方,仿佛一潭漆黑的死水,脸上的神情却变得严肃了起来:

“贫道向来以和为贵,若少侠非要逼我动手,那就莫怪贫道不留情了。”

何忘尘虽然看着疯癫可笑,内力却极为深厚,九秋方才强行运功突破桎梏,经脉竟是因此受了损,方站稳就呕出一口血来,低着头喘息,直到听闻何忘尘这一番话,嘴角才终于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眯起了金色的眸子,握紧手中弯刀,一字一顿道:

“求之不得。”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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