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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策藏】少年游

1.5W完结。小甜饼。关于梦想,初恋与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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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_夜雪话渔舟




又是一年早春。


二月的天,好不容易变暖了些,杭州城里却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雨。


叶三巡猫着腰在自家阁楼那一堆杂物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那把被自己胡乱涂着墨迹的油纸伞,他小心翼翼地把伞从那堆沉重的旧书简下面抽出来,撑开看了看才收拢,若有所思地在手里掂量了几下,擎着就出了山庄。


路上遇见门口老仆,互相寒喧了几句,叶三巡只道是要去赏景。


余杭一带的百姓都知道,春日西湖边的风光是极美的,不过现在这节气却还不是时候,因而西湖周遭无甚人烟。


叶三巡步子慢,东瞧西看的,晃悠到湖边时天色已暗,夜风正起,湖畔残絮飘飞,四周的檐头树梢还滴滴嗒嗒地落着雨珠,好在叶三巡仍是少年心性,光顾着好玩,对这凛冽的寒风不甚在意,便尽挑那树梢下的小路行走,不出一盏茶的功夫,雨水就沾湿了他背后一大片衣服,风一吹,结成片僵硬的冰霜。


叶三巡这才开始有些悔意了,上下两排牙冻得直打架,可想想走都走到了这头,哪儿还有回去的道理?于是一鼓作气往前又匆匆赶了好一段路,缩头缩脚的踱到了湖边,放眼望去,天上水下,尽是一团泼了墨般的漆黑,叶三巡歪头把手伸到眼前,在虚空里抓握几下,果然,伸手不见五指。


到了这境地,叶三巡也没别的办法,只好转身顺着地势摸索,攀上了一块较高的太湖石远眺,方才发现湖里还剩着一豆渔火,正在幽幽地摇曳着。


叶三巡眼巴巴地望着那湖心渔火,踌躇了会,一咬牙一跺脚,放开嗓子就大喊起来:


“那边的船家——能载一程吗——?”






待上船之后,叶三巡才发现篷内已坐着几人了,靠在船头的渔家姑娘第一个起身,向他问道:“这位小公子,方才可是你唤着要渡舟?”


叶三巡收了伞,对着湖面甩了甩余渍,答:


“正是,还劳烦各位过来了。”


“无妨无妨,今夜外头天寒地冻的,能遇见也是缘分,小公子就同我们一道好了。”


“多谢姑娘好意,那……在下就不多拘束了。”


叶三巡做了个揖,低头钻进了船蓬,向在座的人微微点头示意一下,找了个靠外的位置坐了下来。


春寒料峭,刑风未尽,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鹅毛大雪,漫天的白絮被风吹赶着,扬扬洒洒地往下飘,衬着晦暗的天空,一眼望去,也不见底。


叶三巡双手环抱着轻剑,一脸悠闲地靠在船壁上打量着几人的模样。


船头那渔家女子面目姣好,一身红衣,体态玲珑婀娜,摸约二十年岁;自己左侧是一身着黑袍的男子,颇有气度,看模样要比自己年长些,可能已过而立之年,正闭目养神,他左手放着药箱,右边身侧还横卧着一个小童,不知是徒弟还是什么,已然熟睡。


叶三巡正在心里揣测着他们的来历,突然感觉那黑袍男子侧了身,靠在自己的右手边上,他下意识地低头去看,那人却已从座位低下捞出了一瓶酒来,搁在了众人面前的小案上。


“方大哥,你这又是从哪里买来的好酒?”


船头的渔家女闻到酒香,撩开了船篷的帘子探手进来,饶有兴趣地拿起酒瓶,在手里掂量了几下,笑着问道。


“哪里是什么好酒,不过是离谷时候顺手捎的浊物罢了。”


那个黑袍男人笑了笑,伸手示意把酒瓶递回来。


“药王亲制的陈年屠苏只能算作浊水?方大哥你可真是……亏得是在这外头同我说!若是让你师父听到了——”


“罢了罢了,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那渔家女与这男子大约是相熟的,见对方坦然承认,爽朗一笑,便将酒瓶抛回了黑袍男人手里,黑袍的男人接过酒去了塞子,不知又从哪儿拿出些陶制的酒盏,趁着船还在慢悠悠地漂游,一杯杯给满上,末了忽然转向身旁的叶三巡,不由分说递了酒盏予他,笑道:


“这位兄台,初次见面,不知是何来历?”


叶三巡一愣,见对方始终举着酒盏不落手,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接下酒盏,却也不饮,只是拿在手里把玩着,一边打量杯身有些眼熟的雕花一边不急不缓地答道:


“小弟叶三巡,余杭本府人士,不知兄台贵姓?”


那黑袍男子倒也好涵养,见状温文一笑,拱手道:


“免贵姓方,名玉裁,万花药王门下弟子。看叶公子的衣着打扮,当是藏剑山庄来的?”


叶三巡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面上却依一派平常神色:


“方大哥好眼力,家父……正是藏剑中人。”


“叶公子抬举了,”方玉裁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叶三巡的衣着,抬手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


“现下雪势稍小,叶公子可愿赏脸与方某一道出去瞧瞧这西子湖的夜景?”


叶三巡看了看窗外,虚空中已只剩雪星点点,天色微晓,相比方才隐约有了些光亮,便道了声好,随后向方玉裁举樽,抬手一饮,杯中之酒悉数入口。






寅卯相接,正是变天时候。


叶三巡抬头看向夜空,一侧乌云堆叠灰黛交错,一侧则渐染清亮之色,正中天光混沌,也辨不清那带雪的黑抑之气是从何方而来,只得眯了眯眼,唯见一大片浊雾沉闷地横亘其中,好不突兀。


方玉裁此时也是仰着头的,无意间侧头瞥见了叶三巡出神的模样,有些惊奇:


“叶公子也懂这天象?”


叶三巡闻言当即收回了目光,摆手苦笑道:


“算不得懂,略知皮毛而已。不过是家中老父盼我能考取功名,教我读了许多书,因而稍有涉猎罢了。”


“原是这般。”方玉裁句末的尾音微微上扬,似是试探,似是调笑:


“怪不得叶公子言语间总带着股同寻常江湖人不大相似的气度。”


“……方大哥见笑了”


叶三巡赧然颔首,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


方玉裁见状,轻叹一声,啪地一下打开了手中的折扇,徐徐摇动起来。


叶三巡此趟离家,本就是赌气之举,和老父大吵一架后越想越不甘心,脑袋一热便跑出来了,此时被冷风一吹,才想起这是自己头一回孤身远游,身边尽是些素未谋面的陌路人,顿时局促起来,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可是看看四周,又想不出什么别的话茬来缓和气氛,只好转身取出方玉裁带出来的酒杯满上,望着漆黑的湖面自顾自畅饮了起来。


说来这屠苏酒也是非同寻常,味清甜,入口香醇,人尝之后皆如沐春晖,为其和暖所感化,叶三巡亦是小酌,微醺时扭头就见灯火映照之下,西湖上细雪缤纷,似是梦一般的风景,就这么停停顿顿地喝了几口后,竟愈发爱不释手起来,心想中原地界竟还藏着这般好酒,以后功成名就了,就专门花钱盘个地,给自己酿酒喝——想到这里,叶三巡得意地挑了挑眉毛,嘴里也不经意间哼起了小调。


湖上空旷,除了渺渺飞雪外似乎也再看不见什么别的,叶三巡几杯酒一过,身子变暖了,胆子也大了,原先的小调也随着音量的增大而逐渐变得字句清晰起来。


远处碧雪沉浮,大地一片寂寂,天穹旷远,云翳渐散,唯有叶三巡青涩的歌声还在云的那端悠悠回荡着:


“山水迢迢星斗移,鸿雁声声风沙戾,安得百战无双士,白马金羁银鞍蹄——”


唱了两三回,叶三巡听得方玉裁忽然低声附和着曲调一同哼了起来,叶三巡有些意外,循声望去,见方玉裁也正看着自己:


“叶公子也知道许兄的事迹?”


“许……兄?”叶三巡听闻方玉裁对许文远的称呼,不禁皱眉小声嘟囔了一句,随即又意识到自己失礼,忙摆手解释道:


“我只是常在外头听说书的说唱起许将军的故事,加之……加之心里又有几分仰慕,自然而然就学会了。”


“竟还是许兄的仰慕者,缘分缘分,”方玉裁抚掌而叹,颇为欣慰的模样,转身拍了拍叶三巡的肩:


“许兄与我是多年老友了,相熟得很,我此番出行便是去会他的,叶公子若无急事,不妨随我一道去长安见见本尊?”


“这……”


叶三巡闻言,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愣了好一会,直至西风乍起,突然间变了风向,才稍有些反应过来。那白花花的雪片又一次成片的飘洒下来,连温度都一下子冷了许多,叶三巡才觉得一阵刺骨的冰凉从背后蔓延了开来,仔细想想,是方才在湖边蹿掇的时候让雨水沾湿了衣裳,刚才人在船内,自是没有感觉,现在出了船蓬,身在湖中,又是连风带雪的天气,自是觉得冷的怕人了。


方玉裁见叶三巡又瑟缩了下,忍俊不禁,用扇子轻拍了拍对方的肩,悠然问道:


“叶公子这算是应了,还是不应?”


“好、好……那,那就有劳方大哥了。”


叶三巡毕竟还是年轻,没什么江湖经验,心里有点什么脸上也藏不住,他先前走过的尽是些歪路子,只有他吃亏的份,从没遇着过好事,被方玉裁这么一说,仿佛天上白掉了金锭子下来,一下子把他砸得懵了,连道谢都说得结结巴巴。


“无须客气,”方玉裁笑眯眯地收起折扇,望着天边道:


“叶公子若是觉得冷的话便赶紧回篷内歇息吧,染上了风寒可不好。”


方玉裁本是好意,可话还未说完,叶三巡便立马摆出了一副毅然的表情,逞强道:


“无妨,这点小寒不算什么。”


“当真无妨?”


方玉裁低头扫了眼抱臂而立的叶三巡,用扇柄轻敲了敲对方露在外头的右手背道:


“知道我为何在雪中摇扇?”


叶三巡脸色一青,像是被戳着了痛处似的发出一声闷哼,呲牙咧嘴道:


“小弟愚顿,还望方大哥明示。”


“因为啊——”方玉裁的眼神忽然变得狡黠起来,打量着叶三巡道:“我看有人心里头有火——给扇扇风,散散气。”


“……”


“叶公子是同家里人置气,自行跑出来的罢?方某虽然医术不精,但也看得出这手心里伤可不轻呐!叶公子若是再逞强,这伤口可要冻裂开了。”


叶三巡拽了拽自己的衣角,觉得丝丝寒意正在双臂上蔓延开来,有些动摇,却又不好意思迈开步子。


“这次出行正好带了些膏药,叶公子不嫌弃的话,便随我来舱内包扎一下罢。”


方玉裁笑笑,一边说着一边掀开帘子就往船舱里走,叶三巡见状,稍一踌躇,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了,咬咬牙就跟着方玉裁一同回了船篷里去。




贰_看尽长安花




叶三巡,名恒琼,字三巡,因当日叶老先生酒过三巡兴致高昂而得其字。


江南道余杭人士,年逾弱冠,乃藏剑山庄叶家分家弟子,先前屡次科举落第,遂弃文从武,混迹江湖,半月前因在柳烟坊赊欠酒钱,遭家中老父家法伺候,负气离家,至今下落不明。


——没错,叶三巡其实并非真名,他在外人面前以字作名是因为觉得原先的太晦气,顺便也可以避避他人耳目,但他不知道的是,这名儿改不改没什么区别,因为在他离家的这些日子里,关于他失踪的布告早已贴满了江南道的大街小巷。


关于他这回出走也是说来话长,真要寻根究底,得从他的家世说起。


叶三巡,也就是叶恒琼,虽是个藏剑弟子,但自幼就过的是清寒日子,家境算不得阔绰,毕竟只是个偏得不能再偏的远房分家,住也不住在山庄内,除了叶这个姓氏能沾沾光,平日里饮食起居与四周街坊也并无不同,甚至还略有不及,叶家老父只有他一个独子,因而督责甚严,加之叶老又不喜江湖纷争,就盼着叶三巡能靠读书中举出人头地,可谁知叶三巡打小的心思就不在这上头,成天不是嚷嚷要去江湖闯荡,就是要参军从伍,扬名立万,叶老靠着威严强压着叶三巡读了十几个年头的书,不料屡屡落第,心里只恨这儿子不成器,后来又得知叶三巡失意后自暴自弃,背着自己在江湖帮会里头和一帮朋友瞎混,日掷千金,败光了大半家产,气得连夜把人拖出来家法伺候,扫地出门,最后还是门口那老仆顾着情分帮着叶三巡说了几句好话,叶老才不至于不认这儿子,而叶三巡也自此和老父亲较上了劲,经常住在江湖帮会里,彻夜不归,后来叶老无法,托本家的亲戚给叶三巡谋了份江南营兵器铸造的单子,盼着他能借此机会收收心思,做回本行,谁知叶三巡一听老父给又擅自给自己安排好了路子,更是不从,终于一不做二不休,干脆离家出走了。


而叶三巡起先其实也并不是如此颓丧的,但不巧的是五年前遇到的个号称葫芦生的神算,那瞎道士四处云游,自称玉虚门下,百算百灵,一日游历至西湖边,偶遇屡试不中出来散心的叶三巡,稍一卜算,言其名中带穷,恒困之,命里无财,非贵人提携无可转运也。


叶三巡闻言大惊,他虽未跟那道士透露关于自己姓名半个字,却被一一言中,心境一落千丈,便听之信之,自暴自弃起来,又仗着沾了些山庄的光,到处逞能,平日赖在江湖帮会的事情暂且不提,但凡要出去,必定是穿得人模狗样的,一身祖传的萧风衣缝缝补补,穿了三年又三年,看不到的内衬里头缀满了自己偷偷打上的歪歪扭扭的补丁,寒碜地很。


从江南到长安的路途不短,途经湘楚巴蜀之地,皆是同余杭不大相同的风土人情,叶恒琼也是头一回见识到这外头的花花世界,随方玉裁寻山访水只觉得好玩新奇得很,又想到去了长安便能见着自己仰慕已久的许将军,一时也将自己原先那些烦闷统统抛诸脑后,路上想起去帝都是也要穿得体面些,便用余钱去找广都镇上的裁缝新制了几件能见人的外裳,待至长安的前夜才小心翼翼地拿出来穿上,方玉裁见他这雀跃的模样,兀自笑笑,不予置评。


叶三巡到长安是已是四月初了,正是春光最盛的时候,路边浅草没马蹄,尽管风里头还略微残余着拂晓时的清冷,但被那和煦的阳光一照,暖化了几丝寒气,倒也不怎冻人。


帝都终是帝都,那气度与叶三巡一路走来见过的地方都大不相同,热闹是热闹,但守卫四处可见,戒备也是森严许多,建筑皆是一派大旗恢弘,连那街边楼阁也是比其他地方的巍峨挺拔。


天子高居内城,大明宫宫门严守紧闭,唯有外城城门大开,叶三巡驭马至内城门前,下了马徒步沿朱雀大道而行,只见东市要肃静些,人烟无几,要么便是赴大慈恩寺祈愿的香火客;西市则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贩夫走卒各自叫卖自己手里的新奇玩意儿,各色商会交易行前更是挤得水泄不通,擂台处则有来各门各派的江湖弟子切磋比武,也不知是否日日如此,台上台下一片欢腾,人声鼎沸。


“叶公子是没来过这的名剑大会吧?”


方玉裁见叶三巡有些看得入神的模样,摇了摇折扇,一边看着台上那手持双剑的女子与对手过招,一边悠然问道。


“嗯……先前有听朋友提到,自己是没来过。”叶三巡摸了摸自己头发,小声补了句:


“我武艺不精,也不好意思报名。”


方玉裁笑笑,也不接叶三巡那下半句话,转而把话题引到了许文远身上:


“既然是头回,那叶公子便好好看看,过会便是许兄的场子了。”


“许将军?!他也来这名剑大会?”


叶三巡睁大了眼睛,一时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本以为像许文远这样的社稷功臣早就高居庙堂,是绝不会再同江湖人混在一道的,谁知——


“他啊,平乱了以后几乎就年年都来了,你年纪小,兴许不知道老长安的事儿,我与许兄还有另外几位老友当初就是在这儿认识的,那时候打得不过瘾,便约了此后每年这个时候都来长安一聚。”


方玉裁正说话间,后头人潮忽然涌动起来,不知在喧哗些什么,叶三巡没有防备,被人推搡,脚下一个踉跄,险些一个马趴扑在地上,幸而半道被人提了一把,才堪堪找着重心,只是稍往前冲了一步,迎头撞在身旁走来的人身上。


“嘶——”


叶三巡也磕得疼,呲牙咧嘴的,但毕竟是他先冲撞别人,故而有些慌乱,也没看对方是谁,还未起身就低头道歉起来,谁知话才刚出口,那被他撞着的人就把自己往外拉了拉,一边搀扶一边道:


“此处人多手杂,小兄弟可要多注意些。”


叶三巡连连点头,一边道谢一边转身,却忽然注意到对方身上穿着盔甲,不由一怔,抬头看去,拽着自己的竟是个天策将军,手持长枪,冠饰红翎,银甲熠熠,一袭雪白的毛裘大氅,身形挺拔,好不威风。那将军莫约三十多的年纪,虽长得英武,眼神却依旧清洌,右侧眉尾断开,有道浅痕,但并无凶神恶煞之感,叶三巡见对方正打量着自己,这才猛然回过神来,意识到眼前人的身份,忙松开对方的手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正撞上身后过来的方玉裁,方玉裁早就料到了叶三巡这般窘样,勾了勾嘴角,取出方才顺势从贼人手里截回来的钱袋,放回叶三巡的手心语重心长道:


“许兄说得没错,叶公子自己的东西,要好生保管啊。”


“什么时候……”


叶三巡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接过钱袋怔怔地看着身旁的两人,就见方玉裁向许文远稍稍介绍了下自己姓名来历,许文远便若有所思地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解下那有些厚重的大氅抛了过来,也不管叶三巡做什么反应,自己则提着抢就径直走向了擂台。


“劳烦叶小兄弟帮忙看管片刻,在下去去就来。”


“好……好。”


许文远的言行不容叶三巡有丝毫拒绝的余地,叶三巡只得一边答应着一边伸手接过,大髦飘落,正好覆住了他的整个右臂。






但凡在长安久住的人,你若是与他们提起多年前比武擂台还设在城外时的那场精彩绝伦的名剑大会,他们必然会同你会讲起赫赫有名的“长安五友”的事迹。


长安五友乃当时五位来自江湖上各门各派的侠士,这五人联手与会,战遍长安无敌手,一时震惊武林,无人不晓、五友“葫芦生”何忘尘、“无双将”许文远、“丹芷先生”方玉裁、“洞庭醉客”林君虞、“惊鸿引羽”唐佚,相遇时正是五人意气风发的时候,他们或是身怀异数,或是天赋异禀,或是年少成名,个个身手不凡,结伴参赛,夺得了头筹,又因气义相投,便相邀同行,在扫清了长安内外的各色败类,在百姓中颇有声望,后因各自门派事务不得不重操旧业,无暇游历,便约于每年初春时节故地重游,聊慰念想。


如今时过境迁,故人旧友四散分离,方玉裁曾有一段时日都居于昆仑,不问世事,也未曾赴约,近年来为了医治那跟着自己的小童身上的奇疾,决定出山来取些中原药材,终于才算是离了昆仑,想着来长安一聚,不料当初的五人竟是只剩下了他和许文远,林君虞归隐洞庭不问世事,唐佚本人依旧生死未卜,不过这么多年没有下落,怕也是凶多吉少,幸而他的徒弟倒是还曾来寻过方玉裁,也不至于彻底断了联系,至于何忘尘,听叶三巡所言,何忘尘前先年确也是在杭州一带出现过的,依旧遇人是那副疯癫的模样,不知最近又去了何处云游,竟是又四处打探不到他的消息了。


许文远在擂台上同对手一番酣战,很快便得了胜,看了眼台下,神情也是略有惋惜,大约是同方玉裁想到了一处。三人中唯有叶三巡还有些不明所以,独自在台边四处张望着,许文远见这小公子茫然不知所措的模样,倒是忽然来了主意,同方玉裁稍一商议,便唤叶三巡上前来:


“这名剑大会第二轮需得三人一组,我和方先生人手不够,叶小兄弟与我们一道如何?”


“我?!”


叶三巡不是没有想象过自己在擂台上恣意打斗的模样,平时在杭州看着那些大侠互相切磋过招的身影他早就羡慕不已,只是自己功夫不到家,也没人指点,始终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如今一下子就被拉到这长安的台子上来,还是同仰慕许久的大将军一道,他不能说没有欣喜,但心里更多的却是怯然。


“许将军,我此趟出行只携了轻剑,怕是不便,拖累了二位的话就不好了……”


“无妨,你听我的指挥便是。”


许文远拍了拍叶三巡的肩,拿回了大氅,笃定道:“就这么定了,你去准备下吧,一个时辰后开始。”


此言一出,叶三巡先前再怎么高兴到这地步也不禁起了疑心,他和许文远也不过片刻才见了第一面,就上去打了一个回合许文远就如此信任自己,叶三巡把自己浑身上下打量一边,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许大将军如此青睐,嫌弃的理由倒是能想出洋洋洒洒一大串来,更何况自己这架势就不像个精通武艺之人,怎么看都是拖后腿的,难道这许将军当真是个胸怀广阔,乐于助人的圣人?


叶三巡百思不得其解,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去朱雀大道边练了一个时辰的秀水剑法,又被方玉裁领上台,跟着许文远用这残剑流稀里糊涂地打了一架,整场打斗下来唯觉得力不从心,他数不清也不好意思去数中途许文远为了为了给自己脱困使出了几次定军几次渊,最后虽然勉强取了胜,但就他自身而言,感觉确实是不怎么好的,因此他也就更不敢去想许文远和方玉裁那儿的看法了。


晚上叶三巡随许文远一道去了胡玉楼留宿,大约是今日动了武,叶三巡只觉得疲累非常,天色方暗便困顿不已,伏在自己房内的案上想倒杯水结果打起了瞌睡,险些砸了杯子,于是便干脆更衣沐浴,早早就熄灯睡了。


只可惜这一觉叶三巡睡得并不好,浅眠多梦,途中惊醒了几次,越着比醒着还累,一整夜梦里都是白日的事情重演,叶三巡愈发觉得许文远当时这么对自己似乎是别有用意的,不过初见便把东西交给了刚刚被偷了钱袋的自己,与其说是看管,更像是找个理由留人,好让自己逃不开——


“叶小兄弟可醒了?”


叶三巡还半梦半醒着,就听得有人叩门,以为是梦里,就翻了个身继续睡,谁知外头那人敲门声愈发急促,且伴着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叶三巡这才意识到不是做梦,一个鲤鱼打挺猛地坐起来,随意披了件外套便冲去开门,却只见来人是许文远,正着一身轻甲戎装站在自己的面前,也是满脸惊讶的神色。


“许……许将军……?!”


叶三巡这下可算是彻底醒了过来,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一副衣冠不整的邋遢模样,忙砰地把门一合,门框险些砸到想上前讲话的许文远,也来不及道歉,手忙脚乱地整装一番才重又开了门,把迎许文远进来。许文远本只是想来看看叶三巡醒了没,也没料到是这般尴尬的场面,见叶三巡脸上还略微有着被枕头压出来的浅红睡痕,轻咳一声,移开目光道:


“其实也无甚要事,方先生听闻阴山集市新来了批药材,便先行出关了,我就来知会一声叶小兄弟。”


“诶?方大哥已经走了?”


叶三巡先是一愣,随后想到什么似的扭头看了看大开的窗户外面,果然已经是晌午的天了,方玉裁怕也是等了自己许久,实在来不及才会这般不辞而别。


——也怪自己,平日懒散惯了,动不动就睡过头。


“哦对了,他留了两幅膏药给你,说记得按时敷。”


许文远取出那两幅药放在桌上推到叶三巡面前,瞥了眼叶三巡的右手道:


“是右手吧?昨日就看你剑使得不大利落。”


“一点小伤,不碍事。”


叶三巡有些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心想方玉裁大约是好心没跟许文远说自己这伤的原因,不然丢脸可丢大了。


下午许文远又去宫里不知办了些什么事情,叶三巡本想自己去西市逛逛,顺便淘些京城的好东西,谁知没走几步就撞上了匆匆回来的许文远——这也是有些巧了,叶三巡特意挑的没人走的小路,想去见识下西市另一头有名的水果摊子,结果远远就看到许文远骑着高头大马在四周转悠,两人对上了目光,许文远便有正道不走偏要跟他在这儿狭路相逢,此刻叶三巡在这窄巷里被堵着,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硬着头皮和对方打招呼:


“许将军这是……来买东西?”


许文远倒是头一回没应他的话,但那神情仿佛是松了口气似的,提了提缰绳,驭马又朝前走了半步,向叶三巡伸出手:


“上马来。”


“上马?”


叶三巡更是不明所以,她本来好端端地走着,怎么就忽然要拉自己上马呢?难道自己看起来就这么羸弱?连一个西市都逛不动?


许文远见叶三巡不为所动,只好轻叹一声,又补了一句:“你要去哪儿我载你去,骑马好快些。”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叶三巡也不好意思再回绝许文远,磨磨蹭蹭地爬上了那匹雪白的里飞沙,数着那咯咯哒哒的马蹄声,心不在焉地买了些枇杷就随许文远回了胡玉楼。




叶三巡这回出来本就没想好到底要干什么,现在到了长安,方玉裁又忽然走了,便也就无所事事起来,可又不想回家挨父亲的骂,留在外面吧也不知道能做什么。许文远对他的态度又甚是微妙,方才在西市买枇杷的钱也都是他争着付的,现在带了一大筐回来,叶三巡独自一人也吃不掉。


叶三巡不禁烦闷起来,他起初对许文远是带着十分的敬意的,毕竟对方是功绩赫然的宣威将军,对曾经的叶三巡而言,不过是个遥不可及的梦,能见到面本就是意外之喜,像现在这情况他更是从未肖想过,叶三巡觉得自己大概是被弄懵了,他根本猜不透许文远是个什么心思,更不知道怎么和许文远打交道,大晚上的越想越茫然,只得一个人在房里剥着枇杷解闷出神。


话说回来,叶三巡虽然家境清寒,但怎么着也算是个小少爷,娇生惯养的,平日里饮食起居都是由那忠心耿耿的老仆伺候着,就算有阵子在帮会里头赖着不走,也全是在胡闹,从没好好安分过过日子,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才发现自己竟然连个枇杷都剥不好,手上粘得都是橙色的汁水和枇杷皮,随意吃了两个觉得黏糊糊的,有些难受,便也没了兴致,大半夜的甩着沾满了汁水的手就要去院子里的井边打水清洗。


“三巡?你怎么在这里?”


夜半时分,长安城里正是宵禁的时候,四周寂寂,只有不知名的鸟在树丛里咕啾咕啾地怪叫着,叶三巡在井边擦了擦额头的汗,借着月光正打算捞水桶上来,忽地被人自后头拍了下背,吓得一个激灵撒了手,那半满的木桶便又噗通一声沉了回去。


“你啊……”


背后那人轻叹一声,绕过叶三巡拿起井绳就自顾自重新打起水来。


叶三巡惊魂未定,后退一步扭头看去,只见来人是许文远。那人卸下了平日那身轻甲,也不束冠翎,一身普通的红色里衣,用布条随意扎了头发,看起来倒是平易近人了许多。


许文远把那桶满满当当的水往叶三巡面前正中一放,一滴不洒,有些无奈道:


“不会打就说,我看你一个人累得很。”


许文远说罢揉了揉了叶三巡的头发,对上的却是矮自己半个头的叶小公子的打量的眼神。


“许将军,你也睡不着?”


叶三巡歪着头,目光有些闪,月光落在里面,倒似是那湖心波澜点点,有些俏皮的意味。


许文远心里暗笑这小少爷当真是不会说话,想问自己来干什么的话直说也无妨,非要强绕个弯子,这有些幼稚的试探一出口,许文远一下子便了然了他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当真有趣。


许文远看着天空,微微笑道:


“这天有些闷热,睡不着,就出来练练枪法。”许文远又勾了勾嘴角,转头向叶三巡调笑道:


“怎么,你也是出来练剑的?”


“……”


叶三巡果然经不起逗,被许文远这么一问忙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摇着摇着忽然记起自己原先是出来打水的,便不再去看许文远,蹲下身低头就清洗起双手来。


这几日阳春的天,百花尽绽,该开的也都差不多了,天气一热,湿暖宜人,就熏得那花香更盛,胡玉楼的庭院里本身不饰花木,倒是墙旁有两枝红杏探过了头来,而夜里寂寥,没了白天时的各路纷杂气味,便把这花的香气衬得更为纯净,也更加浓郁起来。


叶三巡一边慢慢洗着手和衣服上沾到的枇杷汁,一边苦思冥想着怎么跟许文远接话,不料许文远却忽然凑上来,和叶三巡靠得极近,近到叶三巡一扭头两人就是鼻尖对着鼻尖,唇与唇之间就留那么一丝缝隙,几乎就要在一起。叶三巡从小到大二十余年从没同人那么亲近过,顿时吓得浑身僵硬,一动也不敢动,倒是许文远仿佛闻到了什么似的,又凑上来在他身上嗅了嗅,才恍然大悟道:


“我说是什么味道,原来你方才在屋里吃枇杷?”


叶三巡被许文远这么凝神看着,忽然觉得有些头晕,他心想一定是花香太浓郁了,呛得自己有些神志不清,正想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告辞回房,却又被许文远攥住了右手,强行摊开来,在掌心里摸了又摸,语重心长地交代起来:


“方先生的药果然好用,这都好得差不多了,不过暂时还是少沾水微妙,若是脏了,就用湿布擦擦——”


“我知道……”


叶三巡在家里被人管教多了,一有人指点便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随后意识到是自己失礼了,就又赶紧把话吞了回去。


不过许文远也不介意,装作没听见的样子,用指尖抚了抚叶三巡的掌心,道:


“既然好得差不多了,来同我过过招如何?”


“可……”


叶三巡还来不及拒绝,许文远便抛来了他的佩剑,从一旁架子上取出一柄长枪,扬枪道:


“我让你三招,来吧。”


叶三巡见对方一副早有准备的模样,不知怎么的也忽然来了气,心想近来被他这般蒙在鼓里地玩弄也够久了,咬咬牙提起剑就迎了上去。






不得不说,许文远果然是在沙场上拼杀过的将军,像叶三巡这样半吊子的江湖人,比试起来真是远远不及,破绽百出。


叶三巡问水诀下的秀水剑法胜在灵动轻巧,迅捷难测,对付一下普通习武之人尚可,但许文远却是轻而易举就抓住了其中空隙,一套梦泉虎跑本看起来行云流水,无懈可击,然而许文远趁势突进几尺,待叶三巡施展玉泉鱼跃奔来后回身用那枪尖一挑一拨,轻而易举便化解了叶三巡接上的凌厉攻势,加之叶三巡并未带重剑,所有招式只用得出一半,打起来更是不畅,空攒了一身剑气却无法可施,更是不爽,不过好在叶三巡并未气馁,反倒是越打越来劲,在院子里上蹿下跳了一晚上,最终也能抓着许文远那套枪法的短处,稍稍占一会上风了,直到最后一招使完,终是耗尽体力,累得再也站不起来,这才把剑往地上一竖,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气喘吁吁道:


“不打了不打了,许将军果然厉害,在下佩服。”


许文远说是比试,其实大多时候还是在让着叶三巡,权当玩乐,未曾使出全力,因此看起来跟个没事人似的,面色如常,见叶三巡这模样轻笑一声,上前拿起叶三巡的剑在手里挽了个剑花,对着虚空处稍稍比划了几下,拂晓的晨光落在剑刃上反射出青蓝的光辉,落在他眼前,不禁觉得有些刺目,便眯起眼皱眉打量了会,弹了弹刃尖,只听哐啷一声脆响,思索了会,转而向叶三巡道:


“你这轻剑用了多久了?”


叶三巡不知许文远为何忽然问他这个,闭上眼回忆了下,一片茫然,只能摇头道:


“咳咳……不知道……大概很久没换过了。”


“这剑有些钝了,重量也不大对,碍着你那身法不好施展。”


许文远又将那剑横劈而过,竟是不闻破空之声。


“再好的剑法配上这剑也是使不出的,”许文远合上剑鞘,将剑抛回叶三巡手里道:


“随我回江南重打一把,到时候我们再重新比过。”










叁_一诺许千金






许文远在洛阳平乱后官至四品,封宣威将军,多年来一直下辖江南道,如今任期将至,此番赶赴长安,一是为了旧日之约,第二件事就是奉旨进京接手调令,准备管辖淮南道事务,入宫面圣后,许文远思量了下,还需得回江南做些收尾的工作,于是便领着叶三巡回了杭州。


叶三巡大约是真的不服气,两人回去的路上除了日常饮食,叶三巡空余的时间也不闲逛了,竟是真的把自己关起来埋头研究起了冶炼的书籍,一路上途经山山水水的,也趁机收集了好些稀奇矿石,唯一让许文远不省心的只有一件事——叶三巡跟着他回了江南后,无论如何也不愿踏进藏剑山庄半步,每天都躲在许文远宅邸的偏院里埋头研究铸造之术,然后将配料火候一并写好了托人带去藏剑山庄,让他们用自己一路采来的那些矿石淬炼新剑,再给送回来给自己检验。


只可惜叶三巡毕竟是初试身手,且还是托人办事,锻造时的火候工序皆非亲自操控,这般隔空打出来的剑自然也差强人意,有时红铜加得多了,材质不行,有时淬得太急了,剑身过于脆了,叶三巡眼看着自己带回来的矿石就快见底,废剑倒是已经锻了三把,一咬牙一跺脚,干脆把自己包了个严实,趁着值守换班的空档,偷偷溜回山庄剑炉边亲自锤炼起来。


如此往返数次,新剑铸成时已是春末夏初,虽与叶三巡想象中的还略有些差距,但材料有限,再没有重铸的余地了,而且现在这样的看起来总比前面三回要好得多,叶三巡踌躇满志,也顾不得天气闷热,包起新铸成的剑匆匆跑去许文远的房里,想着这回没准可以和对方堂堂正正地打上一场,若是赢了,或者只是个平手,那也能顺道问问许文远在长安时的那些日子究竟是个什么用意。


叶三巡就这么骑着马兴冲冲地赶回了许府,推门进去,却不见许文远人影,照理说许文远平日不是在院里练枪就是在此置办公务,今日难得不在,叶三巡只得回头出去问了四周守卫,但这些人也皆道许将军一早就出了门,没交代去处,叶三巡无法,只好抱着轻剑在屋子里干等着许文远回来。


许文远军人出身,书房内也是一派干净简练的风格,正中一张木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和一沓简报,除此之外再无它物,雪白的墙上不饰字画,唯有一排枪架列于之前,另一侧安置书柜,上面放的皆是各色兵法,叶三巡等得无聊,起身踱至书柜前随意拿了几本解闷,抽取间忽听得玎珰一声,有什么东西从书侧的暗阁里掉了出来,落在自己脚边,叶三巡心中一颤,想着莫要是砸坏了什么贵重东西,忙捡起来一看,顿时怔住了——


这东西,确实贵重,可却不是许文远的。


叶三巡捡起来的是个镶了籽玉的剑穗,那籽玉成色上好,乳白通透,外有赤斑缀饰,又经人精雕细琢,一看便不是凡品。而这剑穗叶三巡也是不能再熟悉了,这是是自己父亲身上从不离身的东西,叶三巡家里清寒,从小便就告知这镶玉的剑穗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可如今它却在许文远的手上。


叶三巡捏着这剑穗怔怔看了许久,忽然明白了什么,调头抓起新铸成的剑就冲出了许宅,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午后时分,许文远在藏剑山庄后转悠许久,终于勒马,停在那处僻静的小苑旁,此处环境清幽,旁边就是龙井茶园,茶园外头的篱笆边,种着些不知名的花草,长得倒也茂盛,蜂蝶飞舞,生机盎然,偶有翠鸟落于叶上,啾啾啼鸣两声,见有来人,便都抖抖羽毛,扑棱棱地飞走了。许文远四下转了一圈,整了整冠翎,下马走到有些掉漆的木门前,轻轻扣了扣那锈迹斑驳的门环,等了片刻,里头却是不闻一丝动静。


难道又找错了人家?


许文远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昂首望着院墙,盼着能有熟悉的面孔出来开门。


就在几个月前,那两鬓斑白的叶姓老者曾在许文远面前长跪不起,要求他收下自己的玉穗,此事之后许文远接到调令,赶赴长安,东奔西走的忙了许久,今日终于得了空停歇下来,带着准备好的钱财,亲自驭马来到藏剑山庄后的这处小苑,想与那位老先生好好谈谈叶三巡的事情。


许文远对叶三巡这般上心不是没有原因的,其实他一早就知道叶三巡的来历,比叶三巡见到他还要早。


当初叶三巡屡屡落第,又遭人言语,自暴自弃放浪形骸,叶老盼着能让叶三巡收收心思,托了老友的关系,为他定下江南营的兵器生意,已然耗费了颇多精力与家财,可叶三巡还是不领情,毅然离家。


江南营就在许文远的麾下,与藏剑山庄的兵器生意来往自然也都由他把控,当初事情谈妥后叶三巡却一走了之,许文远本是震怒的,兵家之事岂容儿戏?得知消息后当即就下令在江南道全境寻人,谁知隔天叶老便亲自登门谢罪,道这事尽是他自己一人做主,未曾知会过叶三巡,还望将军海涵,并细细叙说了一番父子二人之事,恳求许文远寻到叶三巡后莫要怪罪,全由他自己一人担责便可,见许文远面露难色,便执意要许文远收下那枚籽玉为信物。


许文远征战四方,又高封宣威将军,奇珍异宝自是见得不少,一眼便看出那枚籽玉乃西域珍品,哪怕放到皇宫的珠宝中也毫不逊色,许文远为人清廉,又见来人是一耄耋老者,怎肯收下,同对方推拒半晌,叶老竟是扑通一下在他面前长跪不起,满目肃然,那时还是下雪的天,北风凛冽,冰霜满地,两人就这么站在许府门外的大道上僵持着,刺骨的寒风吹得许文远脸颊生疼,而叶老仿佛无知无觉般,就这么在雪里一动不动,许文远和其侍卫怎么劝也劝不走,最后许文远终究拗不过这固执的老父亲,只得暂时收下了信物,许诺寻到叶三巡时,定让他把这剑穗一同带回来。


再后来他便启程赴长安,想着赶紧办完手头的事情回来寻人,谁知倒在擂台前正巧碰上了跟着方玉裁来观战的叶三巡,他本以为对方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纨绔子弟,心里也无甚好感,可一见面才发觉对方与自己想象的模样大不相同,看着自己的模样倒还有几分赧然,若不是方玉裁引荐,他看叶三巡那副生涩茫然的模样,还以为是方玉裁新收的小徒弟。


当时时间紧迫,许文远就同这小少爷随意聊了几句,发觉叶三巡大约还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忍心戳破他,便只好暂且想法子把他留在身边,也不敢告诉他真相,怕叶三巡又偷偷溜走,到时候没法带回藏剑。听叶老所言,叶三巡是个极能跑的,许文远便处处提防着,但他同这小子处了段时日下来,才发现自己是多心了,叶三巡其实骨子里还是个安分的主,不过是跟老父亲对着干罢了,就像遇到叶三巡的头先几日他一直暗中观察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稍有些要溜走的倪端便上前把人拉来一道行动,这么两三回下来,他发现倒是自己这过于亲近的举动把叶三巡给吓着了,叶三巡心思单纯的很,就把自己当个前辈,没想到许文远是在给他下套,只要许文远稍有些亲密的动作,叶三巡便会紧张得浑身僵硬,如此次数多了,许文远倒也喜欢上逗这小少爷,正好回程路上太无趣,解解闷也不错。


许文远本以为把人带回江南后一切便万事大吉了,谁知途经藏剑山庄门时叶三巡竟是死也不愿意进门,许文远只得自行进去转了圈,可惜也没找着叶老的身影,问叶三巡家住何处,他也只是摇头不语,许文远只得把这事暂时搁置起来,放叶三巡专心锻剑去,自己则命人查访叶老的住处,又是花了一段时日,才终于找着了地方。


叶家住处有些偏僻,日暮十分已经没什么人烟,虫语寥寥,叫得人有些心烦,许文远抬手正准备再叩次门,心想这回若还是没人应便作罢了,却忽听得背后有人叫住了自己。


“等等!”


那声音许文远熟悉得很,他有些惊讶,回头望去,就见叶三巡抱着一柄新锻的剑站在自己身后几尺的地方,喘着气道:


“我……我的剑打好了……将军请……请过目吧……”


许文远立了片刻,轻叹一声,放下已经抵上门扉的手,接过那柄新打的剑,拉开剑鞘,剑身寒芒四射,轻薄锋利,舞之生风,较之前那把要轻便灵巧不少,许文远试了两下,习惯性地将剑重归于鞘,忽地被什么东西砸了下手背,低头看去,只见那上头挂着籽玉剑穗,顿时怔住,随即望向兀自喘气的叶三巡道:


“三巡?你……都知道了?”


“许将军,”叶三巡掸了掸衣服上不知哪里沾到的污渍,有些自嘲地笑了笑:


  “既然知道我叫什么,就别这么称呼了,怪别扭的。”


叶三巡说着就走上前,看了看自家毫无动静的屋子,又看了看许文远,不知怎么的,眼睛有些发红:


“恒琼先前擅自负约,给将军添麻烦了,这剑和穗子——就当是给将军赔罪的吧。”


叶三巡说完又望了眼紧闭的门扉,咬了咬牙,背过身扭头就要走,许文远好不容易把人带到了这儿,见他又想逃开,忙眼疾手快一把拉住:


“且慢,我还有东西未给你。”


叶三巡没想到许文远还有这出,又不好拂了他的意,背对着他抹了抹眼角,深吸一口气才转过身,问道:


  “将军……还有何事?”


许文远摇了摇头,拉过叶三巡右手,把一个金锭塞进了叶三巡掌心:


“这柄新剑是我托你打造的,就算我的单子吧——虽是比之前的大有进步,但开刃时磨得还是欠了些,因此就只值这一锭金子。”


“那这又是……”


叶三巡眼睁睁地看着许文远走去把系在马鞍上的那看起来沉甸甸的布包解下,过来放进自己怀里,里头传来的碰撞声和那过分的重量让叶三巡不禁愣在了原地:


“这些是江南营兵器的定金,先前你走得早没能给你。”


“可是……”叶三巡有些推拒,却又被许文远握着手,把那布包往怀里塞了塞。


“从今日起给你半年的时间,用湖心玄铁为将士们铸一批上好的兵器来,若是成了,功过相抵,必有重酬相谢,我便也不追究你们叶家之前的事情了,如何?”


许文远看叶三巡还愣着,清了清嗓子,又补了一句:


“这都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


叶三巡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他透过许文远的肩头看到背后那扇木门吱呀一声徐徐打开,头发花白的老仆擎着一盏昏黄的灯,引着自己许久未见的父亲从里面出来,忽然就觉得喉咙里被什么东西梗住了,他绕开许文远就想往家的方向走去,但又被拦了一下,只见许文远从那柄新剑上取下剑穗,递给自己,笑着交代道:


“这是叶老先生放在我这儿的,你赶紧拿去还他罢。”


说罢许文远又凑在叶三巡耳边不知说了什么,直把人说得脸颊一红,随后拍了拍叶三巡的肩,纵身上马,勒了勒缰绳,白马一声长嘶便向外头大道奔去。


 叶三巡手里拿着金锭和剑穗,怔怔看了会儿许文远的背影,回身看见门边烛火映着自己父亲有些疲惫的面容,终于对上了眼神,有些窘然地低头抓了抓自己的马尾,听到父亲喊自己名字,迈开步子便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不知怎么的,耳边却忽然响起了许文远离开前凑在自己耳边时说的话:


“半年后记得带上江南营的信物来扬州,我等你。”




(完)



这可以说是我的第一篇剑三同人。高中时候写的第一章,那年一头扎进了剑三坑,后来因为高考搁置了,直到后来有太太约稿才补完。等了很久我都快忘了这件事情,看到主催正式宣布出坑,无限期停止通贩,这个本子算是鸽了。蛮遗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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