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th.

完结章，请配合前文阅读w

第一章：《仲夏夜物语·同心》

第二章：《仲夏夜物语·再会》

BGM：《追光者》BY伦桑

>>>正文

《不语》

01

卡洛斯立在树下，被周围人推推搡搡的，神情有些窘迫。

他想要那些丁零当啷的小玩意很久了，可那位摆摊的红衣姑娘却说，这些东西，只赠有缘人。

“少侠若实在喜欢的话，”卖花的姑娘笑得眉眼弯弯，弯腰揉了把卡洛斯的脸：

“趁今晚赶紧寻个相好的就好啦！”

旁人轰然大笑，帮会里那几个一同来的人都冲着卡洛斯挤眉弄眼起来，卡洛斯在帮里年纪最小，平日里就总被这几个老油子捉弄差遣，可他官话不好，听得半懂不懂，也不知道怎么反驳，每每被欺负都只好闷声不响，今日大庭广众之下的这般被戏弄，卡洛斯忽然急了眼，气得涨红了脸，甩开那几人就要走。

“哟，害羞了！”

“小鬼脸皮薄，说两句就这样。”

穿着明黄衣衫的剑客接过旁人递来的西市腔，小酌一口，打量着眼前的明教少年：

“对了，你们上次谁跟我说的来着，听说这小鬼不喜欢女人……”

“是，上次柳妹想送他点吃的，谁知道他拔腿就跑。”

薛云飞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一拍桌子，转头看着叶寻风做了个手势：

“有意思，要不…咱给他找个相公？”

薛云飞话音未落，叶寻风忽然发力推了把卡洛斯，卡洛斯猝不及防往前踉跄几步，一头栽进了个结实的怀抱里。

“闹什么呢？”

被撞到的人颇为不满地斥了句，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把卡洛斯吓得一哆嗦。

完了，是帮主。

卡洛斯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想跟那身材高大的丐帮道歉，才发现原来对方盯着的是薛云飞那伙人。

顾楠察觉到怀里的动静，扶了一把卡洛斯，拍拍肩，问道：

“没事儿吧？”

“没……没事。”

卡洛斯躲开顾楠的眼神，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盯着地上的一株被人踩折了的小草回答道。

薛云飞与顾楠也是老相识了，被说了不介意，指着满脸通红的卡洛斯继续玩笑道：

“兄弟几个听说这小子缺个相公，这不是想给他找个呢！”

“帮主来得正是时候，不如帮他一把？”

薛云飞显然是喝高了，也不管顾楠脸色，自顾自满口胡话：

“小鬼，你看你薛大哥给你找了个多好的，春宵一刻值千金，还不赶紧的…”

薛云飞说着又推了把卡洛斯，卡洛斯这回硬是杵在原地一动不动，回头瞪了一眼这醉醺醺的天策，咬着牙，拳头捏得死死的，关节都绷成了青白。

其余人见顾楠眼神也不对，赶忙捂上薛从飞的嘴让他别说了，顾楠也没拦着，抱臂坐观叶寻风把人拖远了，才松了口气，转身问卡洛斯：

“你刚是想要那边的东西？”

“嗯。”

卡洛斯不知道顾楠是怎么发现的，但他不敢问，只乖乖地点了头。

“想要哪个？戒指，铃铛，还是花？一人一趟也只能取一个而已。”

“帮主……你…？！”

卡洛斯闻言睁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要、要帮我？”

顾楠看卡洛斯这幅慌张模样，忍俊不禁，揉了把少年的头发道：

“放心，我又不是他们，不会对你做什么的，返魂香的事我一直没好好谢你，今天就当还个人情吧。”

“可……等等…薛大哥他们笑话怎么办……”

“哈哈，等他酒醒了你看他还敢不敢。”

顾楠伸手，示意卡洛斯跟他走，卡洛斯怔怔地盯着顾楠那双含笑的桃花眼出神，傻站了半晌，最终还是顾楠摇着头主动走上前来，拉着他到了那红衣姑娘的摊前。

那姑娘手里正好拿了几枝桃花，见卡洛斯带着人来了，笑吟吟地问他想要刻些什么，卡洛斯的手被顾楠握着，紧张得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看了看那花枝，又转头眼巴巴看着顾楠求救。

顾楠心领神会，拿出些许碎银，轻轻置于那姑娘的小摊上，道：

“刻木这种伤手的粗活就不劳烦姑娘了，这对桃枝还是由在下亲自来刻罢。”

红衣姑娘的眼神在卡洛斯与顾楠身上转了圈，掩嘴巧笑，将那对缠着绸缎的花枝递予二人。

“祝二位公子永结同心。”

卡洛斯听见那红衣姑娘这么说着，本就红透的脸更是发烫，连耳朵尖都染上了绯色。

顾楠却神色如常，牵着他到了城门边没人的角落里，蹲下身，将自己的那枝放进卡洛斯手里，笑嘻嘻道：

“怎么样，一次拿俩，不亏吧。”

卡洛斯弯腰点头连连道谢，可话说到一半，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动作戛然而止。

“怎么了？不喜欢么？”

顾楠看起来有些疑惑，微微皱着眉，眼神看着某一点，卡洛斯原地踌躇了一下，终于鼓足勇气，将那枝桃花向顾楠递了去：

“帮主…不，顾大哥，这枝桃花，我还是想送你。”

“不用了，”

顾楠却毫不犹豫地推回了他的手，眼神依旧落在那点上，只是这时卡洛斯才发现，顾楠一直看着的方向，是自己身后的城外树林。

“今晚我还有点事，你先去找云飞他们玩吧。”

“对不住了。”

顾楠走得很急，卡洛斯还维持着原先的动作，手里的桃花被吹散了瓣，可顾楠已经没了踪影。

卡洛斯回过神来，轻轻嗅了嗅风里的味道。

果然，这香气，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他三年前亲手送给顾楠的返魂香。

02

卡洛斯是慕着顾楠的名来中原的。

卡洛斯本是一只猫，生于圣墓山往生涧，皮毛雪白，有一对金色的眸子。

他是明尊坐下最年幼最受宠的圣兽，养尊处优，每日都有人专门侍候，可来了中原后，那些神神叨叨的道士都叫他妖猫。

在大漠的时候，卡洛斯可以无所拘束地悠游于光明顶各处，见了不少外出游历归来的明教弟子，也听了不少中原的江湖故事，但从未曾想过离家出去看看。

直到十年前，他在胡杨林里撞见了一位失魂落魄的丐帮弟子，听他自言自语时说的话，似乎和故去的大祭司有不少关系，卡洛斯便躲在一旁的罐子里，一边扒着小鱼，一边听这个叫顾楠的年轻丐帮对着月亮说了整夜，头一次对人们口中的那个红尘俗世好奇起来。

卡洛斯每日虔诚祈祷，终于向明尊求得了体会人间烟火的机会。

于是卡洛斯扮作一个年少的明教弟子，雀跃着启程了。

他那一夜听顾楠讲了许多，一心想去扬州看看，听说那里有千里烟波，黑瓦白墙，小桥流水，只可惜当时他才修成人形没多久，连看书认字都很勉强，官话更是不好，加上正逢乱世，卡洛斯从长安启程，磕磕绊绊地搭车询问，头一年时间全都耗在了寻路上。

卡洛斯从雁门关到大草原，从杏花村到晴昼海，稀里糊涂地跑遍了大半个中原，也没能找到传说中的淮扬，最后胡乱穿过片林子，看见一派秀丽清雅的湖光山色，向旁人一打听，才知自己终于到了瘦西湖畔。

秀坊的姑娘好心送卡洛斯去了扬州城里，卡洛斯靠岸时身上已经不剩半分盘缠，饿得头昏眼花，又怯于向姑娘们讨吃的，他那时无比懊悔，心想着如果现在是只猫的话，随便去哪个池子里捕些生鱼就好了，人到底还是麻烦，不仅要有吃的，而且还得吃熟的才行。

卡洛斯花了很久才在扬州的地界上混了个脸熟。

第一年他初来乍到，言语不通，加上本身还是个猫性子，谁都不敢轻信，见了生人也不是太明白他们想做什么，总不自觉地躲着走。

第二年卡洛斯好不容易对这扬州城和中原人的习惯熟悉些了，有空就在城里随意走走。

一日卡洛斯见路边有个新来的帮会招人，据说是前几年丐帮组织的义军建的，而那个叫顾楠丐帮就在那人群中立着，除了眉尾多了道疤，模样没变太多，满面春风的模样，正招揽着台下慕名而来的江湖侠客。

卡洛斯心中一动，混在人群里隐了身，悄悄地将自己名字添在了那本记载新成员的簿子上，从此给自己混到了一张长期饭票。

卡洛斯虽然是奔着顾楠来的，可进了帮会后却不曾和顾楠说过话，只知道对方人缘不错，而自己这般娇生惯养大的，什么都不会，胆子又小，官话也说不利索，去了大约也是讨人嫌。

卡洛斯向来脾气很好，只不过有些怕生，大多时候都独来独往，也从不欠帮会里的人什么。

偶尔运气不好，会被薛云飞哥几个故意当成小门童，拦着调戏一番。

顾楠是帮主，平时帮里几百号人，也未曾多留意个子小小默默无闻的卡洛斯，唯一一次叫了他名字，还是因为卡洛斯在走镖时掉了队，差些被拐去了水贼的老窝里。

直到有一日，顾楠说要给故人设宴，在帮里询问可有人认识通晓阴阳的方士时，卡洛斯脑袋一热，拼命从人堆里挤出来，一脸认真道，我就是。

薛云飞平日虽喜欢欺负卡洛斯，但总还是当他自家小弟看的，见顾楠不太相信的神色，赶忙上去把人拽回来，打圆场说卡洛斯小孩子家家的，开玩笑呢，帮主可千万别当真。

卡洛斯却不给面子，直接打断了他仰着头冲顾楠喊：我没骗人，我知道怎么招魂。

顾楠见这总是闷声不响的少年今日这么犟，有些好笑地扯开了薛云飞拦着他的手，蹲下身向卡洛斯道：

“那便让你试试好了，不灵的话，扫一个月马厩如何？”

“可以。”

卡洛斯目光炯炯，那模样，倒似乎是顾楠小看了他。

顾楠并未把这件小事放在心上，只当是小孩子一时置气，不多时便彻底忘了，依旧靠自己的老办法寻人。

就这样前后忙碌了一个月，顾楠没有太管帮里的事务，全都丢给了叶寻风，又出了趟远门，无功而返，风尘仆仆地赶回扬州时已是午夜，于是也未与人打招呼，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睡了。

自从战后回来，顾楠就再睡不安稳，刚合眼没多久，就听门外传来三声猫挠似的轻叩：

“帮主，东西我拿来了。”

顾楠起身，倦怠中连都睁不太开眼，随便披了件衣裳去开门，就见那总是怯于跟人说话的小明教正立在院子里，手中拿了个小巧的盒子，目光在自己身上来回飞速闪了几遭，最后落在角落里的一盆结了果的绿植上。

“这是……？”

顾楠愣在原地，一时没想起自己和这少年之前的约定。

卡洛斯眼神一黯，似乎很失望的样子，但还是把拿盒子递了过来，认真道：

“这是西域月氏的返魂香，我把能找的都找来了，分量应该够用上几次的，放在熏球里头点上就好了。”

“啊，多谢多谢……辛苦你了。”

顾楠没想到这少年真的给自己弄来了东西，接过那小盒，看外头的木料就不是中原产物，心知对方估计也为此奔波许久，心里不由生出些愧意。

而那明教少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看样子是想说无妨，话到了嘴边却忽然卡住，憋了半晌，最终却冒出句胡语的不谢来，好在顾楠跟着明教师父生活许多年，耳濡目染之下也听得懂些简单的话，笑着说了句客气啥，拍了拍满脸通红的卡洛斯的肩便回屋里去了。

卡洛斯目送顾楠的身影消失在门后，总算松了口气，走到墙角那盆闹得他心神不宁的木天蓼旁边狠狠地瞪了一眼，隐了身就跑。

03

比起其他猫族的同类来，卡洛斯算是通人性的，可等真的做了人，卡洛斯却又发觉自己真的不太懂人的心思。

自从送了顾楠返魂香后，返魂香的事情就成了他们之间秘密，两人相处的机会也多了起来。

卡洛斯的直觉告诉他顾楠应当是喜欢自己的，可却不是那种他想要的喜欢，就像以前在大漠的时候圣女总会给他多喂一条小鱼那样，顾楠可能也当他是个宠物，没事就想逗逗他，让他给自己笑一笑，或者看他被欺负以后撒娇讨饶的样子。

卡洛斯知道，顾楠只有在提起师父的时候，眼里才会出现那道令他倾慕许久的光彩。

卡洛斯说他也想见见大祭司，顾楠同意了。

大祭司的名字叫陆衣，他的名字被刻在圣墓山后一处小小的石碑上，而他在扬州的墓是一座空坟，当年战乱的时候没人能找到他的尸骨，唯一的遗物就是被送回明教的半卷残破密信，顾楠也未曾和明教的人商量过，擅自给陆衣在扬州立了这座坟，也算给自己找到点念想。

快到地方的时候，卡洛斯忽然停下脚步，抬头跟顾楠说，帮主你去吧，我在这里看看就好。

顾楠回头看着他，正想问为什么，卡洛斯主动解释道，大祭司生前不曾见过我，这般贸然上前，惊扰到大祭司的魂魄就不好了。

顾楠听了点点头，也不强留他，径自走了，于是两人前后隔了几十尺，卡洛斯就这么躲在树上，看那白衣的明教弟子自月下薄雾中缓缓而来，与喝醉的顾楠长谈一夜。

卡洛斯记得顾楠酒量极好，千杯不醉，能喝成这样的，唯独给陆衣办的酒宴那一回，这次扫墓，又是一回。

第二天天亮之前，卡洛斯吃力地把一身酒气的顾楠扶回了帮会。

平日里顾楠不带着返魂香也会常来陆衣的墓前看看，卡洛斯有时候见他在那空坟前一站就是一宿，春雨秋风怎么打都不走，冬日有时被新雪埋了腿，回时脚步都虚晃，但卡洛斯从不敢上去劝他，从来只默默跟着，因为他一见顾楠眼里的神采，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那里面装着世上最完满的情愫，容不得自己涉足半分。

04

七夕夜深，人已散了大半，城外的树林起了层水雾，顾楠已经走了许久了，卡洛斯转悠半天也没能找着薛云飞和那藏剑少爷，独自拿着两枝桃花在林子边上里晃悠，冷不防撞上个哭得两眼通红的明教弟子，正觉得对方有点眼熟，猜想兴许是在圣墓山的时候见过，对方却连一句道歉都没说，逃命似的推开自己跑远了。

明明是个好日子，怎么却尽遇上些叫人难过的事情呢。

卡洛斯又想起顾楠刚才回绝自己的样子，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犹豫，顿时胸口闷闷的喘不上气，可想哭却又哭不出来。

“小猫儿，迷路了？”

卡洛斯正懊恼着，忽然被人揉了一把头发，抬头看去，是个长得挺英俊的丐帮青年。

卡洛斯没怎么跟顾楠以外的丐帮弟子接触过，大多时候都是被对方先发制人打得满地滚，那丐帮趁他毫无防备忽然摸了把，吓得卡洛斯被人踩了尾巴似的惊叫一声，一蹦三尺远。

“你、你做什么！不准打我！”

“想什么呢，我看起来像是这种人吗？”

那丐帮五官不错，可笑起来有些邪气，卡洛斯被看久了，浑身都感觉毛毛的。

“看来不是走丢的——”那丐帮摇摇头，语气玩味，眼神落在卡洛斯手里那枝已经散了瓣的桃花枝上，道：

“你看，好好的七夕，结果你是一个人，我也一个人，都是落单的，不如咱俩凑合凑合，过一晚上？”

这丐帮和顾楠不一样，看起来轻佻得很，卡洛斯当然不信他，闻言又往后退了一步，呲牙咧嘴的，随时准备拔刀的模样。

“哎，别啊，我不剩多少时间了，就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我叫苏放，你呢？”

苏放的话好像是戳中了卡洛斯心里的某块最见不得光的地方一样，刚说完卡洛斯就蹭蹭冲上前来，眯着眼睛仔仔细细将这个叫苏放的丐帮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地打量了一遍，神情古怪地问道：

“你的身体……怎么会这样？”

“你竟然看得出来？莫不是个小郎中——”

苏放惊讶了片刻，但没追问下去，而是顺水推舟道：

“嘿嘿，想知道的话就陪我聊会儿，怎么样？”

苏放说着还眨了眨眼，可语气竟然意外的真诚。

“好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卡洛斯看了看手里光秃秃的桃花枝，闷闷地答道。

05

卡洛斯和苏放找了个高处，席地而坐。

苏放是个话多的，从卡洛斯答应他开始就滔滔不绝，片刻没停过，卡洛斯一开始觉得懊悔，脑袋里嗡嗡响，可后来听习惯了，又觉得也还好，至少听他讲话的时候可以不去想刚才顾楠拒绝自己的事情。

苏放一边喝酒一边说，他有个混账哥哥，把他喜欢了好多年的心上人拐走了。

卡洛斯兴致缺缺，不咸不淡地应了句，那你怎么不抢回来呢。

苏放哭笑不得，敲了下卡洛斯的脑门，道：

“你觉得我还来得及吗？”

卡洛斯瞥了他手里的酒壶一眼；

“你再多喝些，明天就能进棺材。”

“小孩子家家的，嘴那么毒。”

苏放嘴上那么说，神情却没有半分恼怒，反倒是苦笑了一下，道：

“再挖苦我可就不陪你了啊？”

卡洛斯把目光移到苏放身上，这人年纪明明比顾楠还要再小些，可三魂七魄却已经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般，几乎是散的，若不是还有股微弱的诡异紫气将它们勉强束着，自己今天恐怕也是遇不上他了。

但卡洛斯也不说破，只是清清嗓子，反驳回去：

“明明是你拖着我要谈天。”

苏放像是被呛到了般咳了几声，不置可否。

苏放是随母姓的，他本来应该姓唐，他父亲是蜀中世家的公子，他还有个哥哥，叫唐落星，从小就不与他好脸色看，因为他们的父亲是跟着苏放的母亲私奔的，而唐落星的生母因此郁郁而终，两人虽有兄弟之名，私下关系却不比仇人好上多少。

十六岁时，苏放被唐落星骗去天一教的地盘，中埋伏时遇到了自己九岁时从水贼那里救下的小明教——哦对，他那时候看起来和你差不多——苏放说着，忽然扭头冲卡洛斯比划了一下，卡洛斯耸了耸肩，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苏放说那个明教叫安诺，性子冷僻，是他十几年来遇见的唯一一个怎么也逗不笑的人，但就是这样总对他冷冷淡淡的安诺，却在他被敌人围逼时主动现身替他饮下了那杯天一教祭司递来的毒酒。

苏放那时不知道怎么办，勉强安置好安诺就怒气冲冲地找上在客栈悠闲休憩的唐落星，质问为何要这般设计毒害自己，现在反倒害了自己朋友，而唐落星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小子，虽讨厌极了苏放，但不曾真想取人性命，皱着眉在屋里来回踱了半晌，说在恶人谷的时候结识了一位五毒巫医，兴许他能有办法。

苏放带着已经几乎没有意识的安诺在那巫医的门前整整跪了四个时辰，那人终于同意见他，苏放一进门就被几只半人高的蜈蚣蝎子吓得够呛，赶紧把安诺护在怀里，那巫医却不由分说将安诺抱走，看了半晌，抬头一脸漠然地问他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安诺。

苏放没半分犹豫，扑通一声跪在了巫医面前，重重地磕了三个头，道，本来该死的就是我，请您一定要救他。

巫医那冷冰冰的神情终于绷不住，拍着桌子大笑起来，说：逗你玩呢小鬼，来，把这碗东西喝了，你俩就都没事。

苏放喝完了才知道喝下的是鸳鸯蛊，他的碗里是母蛊，安诺种下的子蛊，自此他与安诺性命相系，只要他不死，不管相隔多远，安诺的身体的毒都不会发作。

苏放第一次饮蛊，正难受得不行，却还是强颜欢笑道：那看来我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活得比这小猫崽子长咯。

安诺醒了以后问他是怎么回事，苏放只说是巫医大人厉害，把你救活啦，那五毒弟子靠在门边神情暧昧地笑笑，也没有多说什么。

后来安诺回了西域，多年不见，一切安好，苏放也几乎都快忘了这件事，直到叛军兵变，苏放在受了重伤，几近昏迷时忽然想起安诺，强撑着告诉自己怎么样都不能死，总算一点点从泥潭里挣扎爬回了战场上，然后正巧被奉命前来协战的安诺捡回了大营，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捡回来一条命，随军大夫却又幽幽地说了一句：你身体里的那个蛊，可能不管用了。

苏放原本还在床上躺着，一听这话顿时不顾伤口坐了起来，拽着那文士的衣襟道：

“你说什么？！”

青衣的大夫啧了一声，一甩手撇开苏放，翻着手里的典籍道：“我还没弄明白这是什么蛊，看起来好像是救人用的，但你是宿主，伤得太重，蛊虫也受了伤，估计不出一个月……”

大夫的话还没说完，苏放就冲出了营帐。

信誓旦旦要扬名立万的苏放这次做了回逃兵，千里迢迢跑到苗疆找到了当初给他下蛊的五毒，多年不见，这巫医的样貌竟然还是二十多岁时的模样，笑吟吟地问他怎么忽然想起来看他了，苏放急得语无伦次，花了好半天才把事情说清楚，巫医听了，低着头半晌没有说话，直到苏放坐不住了催他，才一脸凝重地问，愿不愿意用自己的命来换安诺？

“这回不是开玩笑。”

五毒弟子这次没有笑，反倒叹着气拍了拍苏放的头，让他好好想想。

“鸳鸯蛊本就是成对相配，子蛊母蛊只受彼此影响，无可替代，像你现在这样，本已是死局，除非——”

“我愿意，就拿我的命换吧，本就是我的错。”

巫医话音未落，苏放便打断了他，双手攥得发青发白，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那五毒弟子哑然失笑，道：

“放松点，没让你现在就去见阎王。”

“那……？”

“鸳鸯蛊与生死蛊的母蛊生于同源，我本不想再用这个，但既然你一定要保那明教的命，我便将你身体里的蛊虫改作生死蛊，但自此之后便不是靠你给他续命，而是那明教体内子蛊受到的一切伤害都会转嫁到你身上。”

五毒弟子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倦容：

“换言之，等那明教彻底毒发之日，就是你的死期。”

“——等等，你……？！”卡洛斯忽然打断了苏放，睁大了眼睛不可置信道：

“你不会……就是因为这个……”

苏放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就像卡洛斯说的不是他似的，笑眯眯道：

“是啊，已经拖了好些年了，现在差不多也到时候了。”

“可是……你告诉他了吗？”

“当然没有，安诺怎么可能同意我做这种事，他是那种宁可自己去死的傻小子，”苏放摇了摇头，有些无奈：

“光是瞒着他就够累了。”

卡洛斯歪了歪头，眼神疑惑。

苏放看着卡洛斯，不知道怎么竟然在那对映着星光的猫儿眼里看出点同病相怜的意思来，顿了顿，道：

“你不知道，那傻小子他，喜欢我啊……”

苏放忽然哽住了。

06

生死蛊的事情，苏放只字未提，安诺虽然待人总是漠不关心的模样，其实细心的很，苏放知道安诺对自己格外在意，只好更小心翼翼地瞒着自己身体上的变化，借着安诺最不喜欢他去与人出去厮混花天酒地这点，偶尔有些症状实在不受控制被人发现了，便用酗酒糊弄掩盖过去。平日里苏放也总尽力避免与安诺太过亲近，有时安诺难得主动示好，苏放还要装得不为所动，有时刻意过头了，倒还显得自己不近人情来，去找安诺道歉，对方却又一副无事发生过的模样。

尽管有蛊虫拖着毒素发作，苏放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从最初的怕冷到越来越频繁的吐血，苏放觉得自己兴许撑不了多久了，他躲着安诺的日子里忽然想起唐落星，若是没有他最初的一念之差，便也不会有后来的这些。

苏放给唐落星写了封信，打着名剑大会的名头约唐落星来扬州谈谈，不是要向唐落星寻仇——这不是苏放的做派，他只是想和唐落星谈谈，至少说清楚了，他想知道唐落星对自己到底有没有半分愧疚，哪怕只是一句对不起，他都不会再耿耿于怀了。

可唐落星一来，什么都没说，反而还夺了他最后能与安诺相处的一点时光。

唐落星大约真的生来就是克苏放的，到扬州的那天苏放忽然呕血不止，独自在家里挨了一晚上，第二天终于能出门见人的时候，唐落星对他却还是曾经冷言相向的模样，厉声训了一通后，转身就拉上一脸茫然的安诺，好言好语地谈着天去了擂台边。

这之后安诺便不怎么出现了，都不用苏放刻意躲着，唐落星上哪总带着安诺一起，苏放十天半个月见不上安诺一面也是常有的事情。

苏放是真的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唐落星依旧还是这般与他处处作对，从小他喜欢什么，唐落星就要抢什么，小时候是玩具，到后来是任务，如今竟是连人都明着抢了，可他偷偷摸摸地去看唐落星时，又发觉唐落星是真心喜欢安诺，唐落星对安诺极好，处处护着他，甚至有些过了头，而看着安诺的时候，那眼里都是实实在在的温柔，苏放从小到大都在与唐落星明争暗斗，对唐落星的为人自然熟悉的很，唐落星是个爱憎极为分明的人，而他照顾安诺时的神情，绝不是逢场作戏能演出来的模样。

安诺后来独自跑来找苏放，有意无意地好几次说到唐落星似乎对自己太好了些，苏放心里酸涩，差点就脱口而出让他离唐落星远些，可想起生死蛊，便又强行改了口，叫安诺多跟唐落星处处，唐落星功夫不错，可以帮他不少。

安诺听了，神情失落，欲言又止，似乎是还想说什么的模样，但最终还是走了。

而几个时辰前，七夕夜，安诺终于当着唐落星和他的面说出了那时没能说出口的话，哀求着他不要走，可苏放还是松了手，说到底还是他的错，曾经是他害得安诺命悬一线，如今也是他害得安诺伤心崩溃，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他，或许安诺会快乐很多吧。

苏放离开时在远处看了眼唐落星搂着安诺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毕竟就算自己哪天真的不在了，也会有个人好好照顾安诺。

“你对他可真好啊……”

卡洛斯看着月亮慢慢从云后面露出光辉，忽然无比羡慕地蹦出来一句。

苏放咧嘴笑了笑，不是开心的那种，低头下扔了块地上捡来的石子说：

“不，一点也不好，真的。”

卡洛斯看着苏放脸上落寞的神情，有些不忍，好心道：

“如果我能帮你呢？”

卡洛斯见苏放一脸惊讶地瞪着自己，露出了猫妖特有的两颗尖牙，认真解释道：

“我不是人，我可以帮你聚魂，不过代价是你这辈子过完了就魂飞魄散了——但至少你还可以陪你喜欢的人一辈子。”

苏放像是没听懂卡洛斯的话似的，愣在原地许久，直到卡洛斯又把话重复了一遍，才摆摆手拒绝了卡洛斯的提议：

“还是不了吧……我都已经想好了，”苏放指着远处城里的一方民居，道：

“我下辈子要做一只鸟，每天早上去他屋顶叫他起来。”

“他早上起不来发脾气的样子，特别可爱，只要能天天看他这模样，我就知足了。”

卡洛斯收起了尖牙，抱膝坐回了原地，若有所思的模样。

当初明尊也不过赐他几年时光，对于一只普通的猫来说，或许是生命里很长的一部分时间，可对人来说，却又短得可怜，其实如果他想逃，也可以放弃先前的全部修为，变成猫留在扬州，或许有机会误打误撞重新跑去顾楠的帮会里，做一只乖巧的家猫，可这样又有什么意思呢。

变成普通家猫的他不会再记得顾楠，而顾楠也不会知道那个叫卡洛斯的明教少年去了哪里。

卡洛斯正想跟苏放说下自己的事情，问问他该怎么办，可苏放却忽然起身，说自己该回去了。

“你要回哪儿去？”

卡洛斯匆匆跟上，没注意脚下的石头，被绊了一下。

“迷迷糊糊的，看着点儿路。”

苏放回头搀了把卡洛斯，拍拍他的头，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走去。

“你要回哪儿去？”

卡洛斯不依不饶，一定要问出个所以然来，紧紧跟在苏放后头，苏放没办法，停下来仰头喝光了酒壶里的最后一口酒，看着天际那一抹破晓的鱼肚白的方向道：

“有人大概在找我了。”

“是安诺吗？”

卡洛斯没再挪步，只是立在高处大声问了句。

苏放背对着卡洛斯挥了挥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小妖怪，我先走一步，下次再一起次玩啊。”

卡洛斯想说好，却又迟迟发不出声音来，这次周围可没有什么木天蓼闹得他脑子一团乱了，但他就是怎么也说不出口，话到了嘴边，都成了微小的哽咽和嘈杂的风声。

哪有什么下次啊，明明今夜之后，再不会见面了。

07

中原有术，焚怀梦草以召故灵，而西域月氏的返魂香，亦是如此。

顾楠腰间银熏球里最后一片香燃尽的时候，陆衣发现自己被一片惨白的水雾包围着，他只觉得天色似乎变得亮了些，却怎么也看不清脚下的路。

兴许是湖边的水汽太浓了吧。

陆衣四下走了走，看见一个同样穿着明教白袍的少年匆匆从自己身畔穿过，似乎是在找什么东西的模样，正想着自己现在不过是个游魂，即使贴得这般近，也再不会有人察觉他了，有些寂寞，那少年却忽然停住了脚步，调转回头直冲着自己走来，气喘吁吁道：

“大祭司！呼，总算找到你了……帮主都带你去哪儿了，害我找了好几天呢。”

少年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很好听，也有些耳熟，可陆衣不认得眼前这个少年，不过明教弟子众多，有自己见了却不曾记住的也是正常的，陆衣想不通的是为何这个少年竟然能看得见已是一抹游魂的自己。

“卡洛斯，我是卡洛斯。”少年看出了陆衣眼里的疑惑，歪着脑袋补充道：“我是来带大祭司回家的。”

“回家？回哪儿去？”陆衣见少年一脸认真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挑了挑眉道：

“你啊，不知道我已经不是活人了吗？”

“我当然知道，”少年仰着头看他，一字一句地澄清，那执拗的神情倒有几分像顾楠年少时的模样：

“可我也不是人啊，所以我来带大祭司回家，明尊说我们都该回去了。”

“明尊？”

陆衣皱起了眉，上下打量着眼前的白发少年，不忍道：

“你年纪这么小……难道也是……”

“不，不是的，”卡洛斯上前一步，拉着陆衣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大祭司，我是卡洛斯啊，你还记得吗，那个最喜欢扒罐子里小鱼干的卡洛斯。”

陆衣怔了怔，想起还在大漠的时候，确实总有一只叫卡洛斯的白猫在光明顶四处游荡，自己闲来无事时也给它喂过几次食。

“帮主……就是顾楠大哥，他的返魂香是我向明尊讨来的，明尊给我的时候说，等找到你了，就要我带你一起回大漠去。”

卡洛斯说到顾楠的时候顿了顿，但很快便接着说了下去，陆衣低头一瞥，似乎看到少年眼里的神色有些细小的变化。

“你是在顾楠的帮会里的？”

“现在不是了，”卡洛斯摇了摇头：“明尊也就允许我出来玩些许时日，前些日子我跟顾大哥说了，我要回西域了。”

陆衣看卡洛斯虽然强装镇静的模样，可毕竟还是少年心性，语气里尽是掩藏不住的失落，蹲下来安慰道：

“没关系，你想留下来的话便留着吧，扬州是个好地方，而且有个人陪陪顾楠也好，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少年一言不发，只是瘪着嘴倔强地摇头，眼眶却红红的。

“卡洛斯，”

这幅模样陆衣以前在十几岁的顾楠那儿见得多了，明白不过是故作坚强而已，陆衣笑笑，像以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捧起少年的脸，轻轻擦掉了对方眼角的那一点眼泪：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知道吗？”

“可是……不回去的话，我也只能做一只普通的猫……”

从七夕那天开始卡洛斯实在是紧绷得太久了，终于有一个可以的说话的人，又对他温温柔柔的，一下子再忍不住，真正地像个十几岁的孩子一样扑在陆衣怀里抽噎起来：

“我什么都做不好，只会捞小鱼，抓老鼠也不会，打架也不会，还怕人，还经常迷路——而且，普通的猫那么笨，我会忘了大祭司，忘了帮主，忘了薛大哥他们，然后谁也记不得了，被野狼抓走吃掉……”

“不会的，”

陆衣看卡洛斯哭得像只小花猫一样，好声好气抱在怀里哄着安慰道：

“你可是明尊最喜欢的小猫啊，在光明顶的时候偷偷翻了我那么多书看，怎么会变笨呢，而且——”

陆衣忽然顿了一下，抬起头用袖子擦了擦自己发红的眼角，柔声道：

“不管变成什么样，你永远不会忘记最心里重要的那个人的。”

天彻底亮了。

那身着白衣的明教弟子随着晨雾与夜色一道隐没在了愈发刺眼的日光里。

卡洛斯还在原地，瞳孔渐渐变得细长，他回头看了一眼扬州城，几个时辰前还熙熙攘攘人潮已经烟消云散，只有码头的货船静静地停在一片灿烂的金红里，他像猫一样灵巧地攀上那棵老歪脖子树的枝条，在树梢看着陆衣独自离去的方向，站了很久很久，终于在风吹起的时候，发出一声猫咪特有的细微呜咽，不见了踪影。

（完）